需要被救的台灣醫生
家醫科醫生張鉦隆寫於 2012年11月28日14:44 ・
看診的時候,一個小女孩,胸前躺著一條約20公分長的手術疤痕,像隻猙獰的大蜈蚣,看到這道疤,我感觸好深好多。
這是小女生小的時候,因為先天性心臟病,所做開胸開心手術的疤,由於在兒科診所上班,這樣的個案真的不算少見,各式各樣的先天性心臟病,外科醫師們在小病患還很年幼的時候,打開他們胸腔,鋸開肋骨,對又稚嫩又細微的心臟,做各種修補,做大血管位置轉移。
這樣的術式能夠成功,在我這個偏內科系的家醫科醫生看來,簡直就是神蹟。
大醫院的外科醫師,跟我這種阿撒不魯只會看感冒拉肚子的醫師不一樣,他們就真的是在救人,跟死神跟閻羅王拔河,贏了,生命救起來,輸了,小朋友昇天變天使。
但是,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知道嗎? 這樣的外科醫生,幾年後說不定就從台灣絕跡了,到時候,沒人能在死神用繩索套住你靈魂時,伸出援手來拉住繩子,將生命扯回凡間。
我很誠懇的希望我非醫界的朋友們,可以耐住性子,看看我這篇文章。
最近很多的醫療事故報導,對醫護人員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一般民眾對醫護人員的苛求,已經幾近凌虐,導致外科醫師、婦產科、急診科、兒科、內科醫師,根本沒有勇氣,也沒有熱情再留在大醫院的第一線,不是像我逃到診所看感冒,就是做醫美打雷射,甚至轉行不幹醫 生了。
為甚麼? 以前鄉民常說:【不爽不要做】,現在醫師們常對自己人說:【不爽! 不要做】。醫生們不爽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這邊就只提醫療糾紛跟離譜判決,其他制度面的問題不多說。
醫療一定有疏失,只要有醫療,一定有各式各樣大小的疏失,要抓一定抓不完。
我舉一些無傷大雅的疏失為例,比如說,開刀傷口不用劃那麼大,可以縮短個0.2公分; 比如說,開刀弄斷小血管,造成30cc的額外出血; 比如說,我幫小朋友吸鼻涕,不小心造成流鼻血......。
只要是任何醫療,絕對絕對有疏失,哪個醫生跟你說他絕對沒疏失,基本上都是吹牛。但是,只要發生疏失,就真的不可饒恕、罪該萬死嗎?
我無意為疏失脫罪,因為有些疏失根本就無法預期或避免,可是現在民眾跟法官,卻對醫師要求百分之百無疏失,不然就告,不然就判刑,也因此,醫生們根本不敢繼續在這樣惡劣的醫病環境中執行高風險醫療。
無牌密醫搞死人、酒駕撞死人、賣假藥賣黑心食品害人,刑責都比【以救人】為出發點的醫師還輕,試問公平嗎?
人體本來就很奧妙,比世界上最精密的任何儀器都還精細複雜,何況人跟人之間,還有個體上的差異,有人眼睛大有人眼睛小,有人血管往上長有人往下長,有人在不該長的地方長出多的器官組織,誰有把握,這刀劃下去,會不會切到不該切的神經血管?
開刀或急救的當下,沒空讓你慢慢翻找慢慢確定,有時候必須很快速的做出決定,但後果就像拆炸彈剪紅藍線,剪錯就大家完蛋。
我們的醫學教育,只是讓我們把這種翻牌比大小賭博的機率,盡量提高再提高,但無論醫學再怎麼進步,都不可能讓醫療成功的機率達到100%。所以,醫師常常會賭輸,然後,【人為疏失】來了。
在醫療的當下,醫生們可能忙著開刀止血插管電擊,跟死神搏鬥,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確認每個小細節,但民眾跟法官不同,他們拿著病歷,用好幾個月的時間,詳細研究每個檢查的報告,每次抽血的數據、血壓心跳的所有變化、藥物的劑量、醫護人員的病歷記載,逐字放大檢驗,錙銖必較。
試想,這樣的查法,要找出疏失多簡單,但是,醫療進行的時候,醫生真的有辦法用極短的時間,去注意到必須花幾個月的時間來審閱的每個細節嗎?
醫生真的不是神,【不確定性】永遠是醫生最大的挑戰和破綻。
前兩天 TVBS的2100,所討論的醫師刑責問題,一些來賓的仇醫發言讓醫界實在寒心到不行,進而更堅定【做不下去就趕快跑】的決心,而這些仇醫言論,不需要看T台的節目,網路、新聞、親子論壇隨便都看的到聽的到,每天都有人罵醫生,三兩天就有醫生被告,到處都有醫師被判刑或判賠。
要訓練一個有經驗的5大科醫師不容易,要毀掉他卻很快,一個又一個離譜的醫療糾紛判決,已經快把大醫院裡的5大科醫師都趕跑了,現在還留下來的,除了少數佛心來的熱情用不完,就是咬著牙拼命苦撐。
我能理解親友的病痛或去逝,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難捱的,但醫療不是消費,更不是吃飯修電器,覺得不滿意就投訴到底,非得弄垮醫生的生活家庭,叫醫生賠命不可,因為,生命是無限可能的,醫療是充滿不確定性的,絕對不是活著進醫院,就保證活著走出來。
我衷心的懇請我的朋友們,稍稍調整一下看病的觀念,不要再以【消費者】、【付費者】、【不能有疏失】的心態來看待醫療,否則在不遠的將來,我們的孩子如果先天性心臟病,會找不到小兒外科醫師來開刀,以後將看不到活生生的小朋友胸前頂著20公分的疤,因為都直接死於疾病了。
甚且,亂告醫生、濫訴醫師的苦果,最後還是得民眾自己嚐,以現在的醫病氛圍繼續下去,台灣醫療的崩壞,大概撐不到下個世代,不用等到我們老了一身病,5年後10年後我如果車禍或心肌梗塞,我就沒人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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