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你們你們好》一書,第二十六篇為貝斯手龜龜的故事。
歌德
一片漆黑。
儘管被困在這個人類意識與理智所遺棄的地方,我似乎不太在乎,或是已經無所謂了。要是世上有一個開關可以毀滅地球的話,那就請某個人不小心打翻咖啡,或是打瞌睡的時候按下去吧。我真、他、媽、的就要累死了,跟被困在月球砍樹的吳剛一樣,不管再怎麼騎再怎麼騎,都無法離開這段毫無光亮,缺乏規劃(還是政府愛節能?)的道路上。
正確地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騎在什麼的上面。
因為我看不見。
也許輪子壓著的是條普通的柏油路,或者其實是一座無人島都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已經騎了八個小時的腳踏車,像隻被困在滾輪裡的老鼠一樣停不下來,而我更想當一頭美洲野牛拿頭撞樹或任何硬物。
看見關渡大橋已是好一陣子前的事了。如今沒人知道它在哪裡,或是究竟還要多久才能回到台北,或至少是新北市。
歌德開始離我越來越遠。他騎在前面,這片黑暗中八成只有我們兩個活人,真不知他之前是如何一個人從台北騎腳踏車下新竹的。
與歌德結緣已是件老事,一開始就是他跟羊毛在車站會我,帶我坐客運去新竹練團。在往返新竹練團的那段日子,待晚了,我常常會跟歌德借半張床睡覺。歌德是浪漫之人,愛聽歐派前衛金屬,這種音樂結構轉折多,恰恰呼應他內在豐富的情感。剛認識他時他著迷茶葉,再來畫畫、攝影,現在則是愛爬樹記樹名。他也喜歡東奔西走,曾經我們騎機車下新竹練團(他載我),而這次是他邀我騎腳踏車回台北。我完全沒考慮過自己有沒有那能耐,只覺得這是件有趣的事,便接受他的邀約。
當天,我們在新竹借了另一輛腳踏車。淑女款坐墊,雖然尺寸有點不合,但我沒想太多,只覺得每隔一段時間兩人換著騎,讓尾椎有休息到就好。
我猜我們是笑著出發,笑得像兩個天真無邪的嬰兒,穿過鳳鼻隧道,經過觀音鄉,休息吃飯,太陽下山,巨大橙月升起,到最後滾入令人窒息的黑暗,這時我們的臉大概扭曲得像兩個殺人犯了。
歌德騎在前頭越縮越小,小得像一顆灰色的兵乓球。
我忽然想起他還練過鶴拳,他老爸教他的。我雖然跟他練過兩次,但只練完基本的腿功我就雙腳發酸。不知道他這時還有幾分內力可耗?
要是他騎得更遠,從我的視線中完全消失的話,我會不會就此被留在這片黑暗中,再也沒人記得我是誰?我盡是胡思亂想,卻不知道發聲叫他一下,或是乾脆停下來休息。
我只從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原始人嗓音,死命地踏著輪子。
大橋終究出現了。看著它在夜裡騰顯紅光,我心中卻沒有一絲感動。
我眼神中的靈魂已一半出了竅,而這座大橋不過就是通往文明與理智的象徵,大概跟一道異次元的入口差不多。而我們幾乎是用摔跌進關渡捷運站,累趴在後門的木椅上。
我感覺自己像從未來趕來這裡,眼前的景色不斷地朝後腦勺膨脹、拉長。急需慰藉,我們立刻掏錢買了一包販賣機裡的洋芋片,再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把錫箔拆開,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居然連夾洋芋片的力氣都不剩。
歌德之於我的瘋狂,讓我日後擁有了大徹大悟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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