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桔梗的線上訪談,覺得挺喜歡的,貼上來和大家分享。
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5127089
以下是訪談內容:
問:星子老師您好,先跟讀者們打招呼一下吧!
答:大家好,我是新婚將滿一年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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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相信許多人對老師的太歲非常有印象,還有月與火犬那時候常常霸佔暢銷榜,對於小說家而言,你覺得這些里程碑給你的意義是什麼呢?
答:太歲是我的出道作品,寫作當下算是一種自娛,純粹抒發兒時童年想像,寫來無拘無束也沒有太多壓力;到了月與火犬時,則是抱著想要突破、想要寫出不一樣的作品,加上有趕稿壓力,時常必須在時間、精力和企圖之間做出取捨,不管是寫作途中和完成之後的心境都大不相同。
對我而言,每部作品(包括《太歲》《月與火犬》以外所有作品)的共同意義,是讓我在寫完之後,隱隱約約能夠得到一些經驗,讓我確定下一篇作品的寫作方向。(雖然這個方向未必真正正確,但大體而言,我自認這十幾年來,自己在說故事的技術上確實一步步往比過去更好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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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對於在北部成長的老師,作品大多有靈異奇幻方面的色彩,這在對於北部印象中不是那麼的突出。老師是如何察覺融入創作?
答:其實我個人從小到大,倒是不曾感受到這類靈異題材在台灣有地域之分。從風水相命到星座宗教,台灣從南到北的差異並沒有很大。
另一方面,我個人創作習慣以想像為主,其餘生活經驗和資料素材等等,全都是輔助想像的小工具;而現今網路時代,台灣南北不過四百公里的距離,對一個創作者而言,應該不至於限制了取材和思考的範圍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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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在取材中,許多人都知道老師閉關曾經還跑到高雄八五大樓一周換了四個房間,這方面能不能跟我們分享一下閉關的大小事情?
答:早些年我大多悶在家裡寫,久而久之覺得很悶,工作和休息之間的分野越來越模糊,時常覺得懶散、難以集中精神。
後來發現出外走走、坐在速食店、咖啡廳裡,反而更有「現在是工作時間」的感覺。
要是跑遠點,換個環境、換張床,更有「外出冒險」的新鮮感,雖然這些年下來,花了不少旅館費,但我把這樣的閉關視為一種「讓大腦重開機」的方式。
我曾兩次跑到台中,租下為期一個月的短租房,也曾一口氣住上一兩週旅館,我漸漸發現這樣閉關倘若在同一個地方待上三五天以上,新鮮感會漸漸消磨,人也會再次懶散起來。所以現在我出外閉關頂多兩三天,也不見得非得逼自己在外面寫多少字,純粹就是讓自己換換環境,改變一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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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說到星子老師我們也不免會想到九把刀,甚至看見九把刀作品中幫老師徵女友,對於九把刀與您的緣分能跟我們談談嗎?
答:我第一次知道九把刀,是在KKcity故事板上,看到《樓下的房客》這部作品,當時驚為天人,每週固定等候連載,後來陸陸續續在BBS上補完他的《功夫》、《臥底》等作品。
後來我開始連載《太歲》時,在無名小站上弄了個人板。那時無名小站上的寫作風氣興盛,作者與作者之間多少會互相串串門子、進對方板上逛逛,九把刀也知道我了。那時蓋亞出版社正在招募作者,九把刀與朱學恆都向蓋亞老闆推薦過我,我也因此受邀進入蓋亞出版社參觀,談妥了新作,持續出書至今。
直到現在,九把刀和我都算是蓋亞出版社裡的資深作者了,大家一年之中碰面的次數不多,但我見到包括老闆、編輯和幾位熟識作者,就像見到家人老友一樣。我個性天生怕生,在不熟的人面前會有些彆扭,和這些老友相聚喝酒,讓我覺得很自在,甚至比與親戚碰面聚餐還要輕鬆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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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跟九把刀年紀差不多,也都步入家庭,創作上會有什麼影響呢?
答:我的工作型態其實和以前差不多。我老婆是遊戲翻譯,也在家裡工作。結婚之後,兩個人一起在家打電動偷懶、一起外出閒逛,找速食店和咖啡廳開工,或是一起住旅館閉關。最大的差別,是在咖啡廳時上廁所有人可以幫忙顧電腦,不用憋著或是緊張兮兮地把筆電也帶進廁所,挺棒。
不過九把刀有小孩了,我還慢慢規劃中。將來小孩出生之後,對寫作心情和工作時間肯定是會有影響的,實際的影響是什麼,可能要等那時候才知道了。
問:對於傳統紙本上市場越來越壓縮,以出版來說受到些什麼挑戰?
答:我相信大部分出版社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智慧型手機普及之後,紙本閱讀乃至於小說閱讀的時間受到擠壓的趨勢是不可逆的。
別說讀者,就連我自己,平時看手機的時間,也遠遠超過看書了。
然而透過影視、遊戲等各種改編,進而推銷小說,也是過去網路小說時代不常見的情況,這幾年市場上的成功案例其實不少,許多作家仍然懷抱著希望。
小說和電影、動漫畫、遊戲等,都是說故事的一種媒材,媒材的興衰和時代與潮流有關,但人們對故事的需求,從以前到現在並沒有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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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創作是一條漫漫長路,老師一路上的新路歷程能跟我們分享一下嗎?
答:我小時候想當漫畫家,畫了十年,被退稿三十次,後來放棄漫畫改寫小說,一矢中的。
初期寫作幾年,我憑著本能寫出《太歲》、《百兵》之後,漸漸進入了「探索期」,那時我不滿足繼續原地踏步,同時卻還沒確定新的方向,時常想到什麼寫什麼,生活也過得渾渾噩噩,好在那時適逢書市黃金期,隨便寫隨便賣,日子還算悠哉。直到二零一五年左右,書市慘澹的情況終於反映到了我的書上,加上連續生了幾場大病,讓懶散多年的我終於開始警戒起來。
我開始反省自己對工作和身體上的不重視,我覺得這樣下去,可能會短命。於是那時開始減少喝酒、認真運動,也更認真看待當下每一篇故事,這樣的認真,也讓我近年作品《乩身》的銷售成績,重新回到能夠讓我開心生活的程度了。
這兩年我覺得和寫作初期的「本能時期」和中間幾年的「探索期」,無論在技術上和寫作心境上都有了明顯的不同。我覺得自己已經從前幾年「無頭蒼蠅式的探索期」,進入到「有著明確目標和方向的探索期」。我想繼續這樣探索十年,等到五十歲時,正式踏入「成熟期」,然後寫下幾部能夠被世人更長久地記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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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對於身為創作者,有著什麼堅持?以及想跟讀者甚至同為創作者說些什麼?
答:我過去碰過許多人問我「我喜歡寫作,但不知道寫什麼,能不能給我一點意見。」或是「我想當作家,但是投稿失敗,沒有動力寫了。」時,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給他意見。
一個喜歡打電動的人,不會因為自己無法成為電競選手,就不想打電動了;一個喜歡打籃球的人,也不會因為自己不能進NBA,就不打籃球了。
對我而言,編故事、寫故事這件事,就像是打電動、打籃球、唱KTV一樣。有趣好玩,所以去做。假使沒辦法成為職業、就覺得不那麼好玩,那表示其實沒有那麼喜歡這件事,不見得要將這件事情視為職志,當成一般的興趣或許更加輕鬆快樂。也更純粹。
就像我也是經過很多年之後,才終於承認「喜歡」這件事,其實是有程度之分的。六十分喜歡,和八十、九十分喜歡的差異,會直接反應在你做這件事情時的精神、心態、專注力上。六十分喜歡只能提供你燃料,推動你前進;九十分喜歡,卻能在你受到挫折時,持續替你補血續命。讓你在累到不行的時候,依舊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玩。而這樣的差異,當然也會反應在成果上。
我能分享給大家的經驗,就是提醒有志創作的人,坦率面對內心,寫自己喜歡的故事,尋找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情;職志不用掛在嘴巴上講,直接去做。覺得寫作好玩就繼續寫,覺得不好玩了,就去找其他更好玩的事情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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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最後老師有想宣傳些什麼?
答:我這兩年的作品《乩身》《符紙婆婆》等,有幸得到一連串影視改編的機會,順利的話,未來會陸續問世,對奇幻、靈異、冒險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嘗試一下,看了喜歡,還請繼續捧場,不喜歡的話,市場上肯定也有你會喜歡的作品,故事世界很有趣的,一起開心享受吧。
歲月 神偷 周筆暢 在 螺螄拜恩的實話實說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贈書】【好書分享:青少年文學《魔女宅急便》全系列八冊】
「琪琪的故事,就是你的故事~給不安的你,飛翔的勇氣!」
《魔女宅急便》是許多人的童年回憶,活潑可愛的小魔女琪琪和黑貓吉吉騎著掃帚在克里克市一望無際之晴空穿梭,為人們寄送大大小小的心意、傳遞許許多多驚喜。
觀眾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宮崎駿動畫中的短髮琪琪,而原作中之琪琪是位長髮少女,以別緻黑緞帶取代顯眼大紅蝴蝶結,因為魔女必須穿著黑色中的黑色,即使是像花兒般的少女,亦不能於空中鮮豔綻放,需保持傳承下來之禁忌與神秘。
榮獲安徒生大獎,獲日本政府授予紫綬褒章之著名兒童文學家角野榮子耗費三十二年創作魔女琪琪從十三~十九歲,直至琪琪下一代的故事,包含兩本特別篇在內,一套全八冊完整中文版首度在台灣完整上市,我們終於有機會一探角野榮子以溫柔細緻筆觸描寫之宏大完整幻想國度。
整整一周,我都沉浸在魔法世界裡,反覆品味詼諧幽默、童心四溢的故事,重新和琪琪一起長大,為生活的快樂雀躍、為人際的煩惱憂愁、對未來的方向迷惘,重新掌握勇氣時則鬥志昂然。
琪琪在不同集數中面臨重重難關,這是則童話故事,也是成長故事。第一集的琪琪是位見習魔女,需告別父母,到其他城市自食其力,即所謂的「魔女修行」。有的魔女善於熬煮草藥、卜卦算命,而琪琪最擅長的是飛行,所以她被好心的麵包坊索娜太太收留後,展開了宅配事業。
琪琪的技能之所以能得到重用在於人們關懷彼此,比如老奶奶擔心蒸汽船著涼,便織了大大的藍白肚圍請琪琪送去圍在蒸汽船的煙囪上。作為謝禮,琪琪和吉吉也獲得兩個五彩繽紛的肚圍。在歡快、溫馨氛圍中,琪琪逐步學習自己解決問題,漸漸成長獨立,從剛開始的慌亂不安,變成為市民帶來喜悅和驚奇,克里克城天際線上不能或缺的一抹風景。
年紀漸長,琪琪經歷種種內心掙扎,在第二集,她像被咬掉尾巴的小河馬般,得了失去中心,不知何去何從的病。有的人視魔女為吉兆,有的人卻視魔女為詛咒,為此痛苦的琪琪猶豫著,是否當個普通的女孩子更輕鬆?一般女生能穿輕輕轉動便翩翩起舞的波斯菊洋裝在餐廳優雅品嚐裝在花形容器中的冰淇淋,也不必日日堅守岡位,可在嘉年華會與同齡年輕人盡情歡笑共舞。
但琪琪最終仍力圖振作,找回初心,深入理解「魔女與人類相互扶助之真諦」─不僅讓客人開心,也要令自己滿足。故不再侷限於遞送「物品」,開始關懷、感受人們的想法,甚而進一步親手製作能將真心投入的噴嚏藥。
琪琪每個階段的成長,讀者都看在眼裡,角野榮子不僅將重心放在主角身上,更創造大量豐富多元、特色各異的角色,他們在琪琪的故事裡是討喜配角,稍微轉換角度,便是在自己生命中發光發熱的主角,各個飽滿立體。
比如年幼的蜻蜓好奇魔女如何飛行而偷走了琪琪的掃帚,兩人就此締結緣分,相伴彼此長大。成年後,蜻蜓遠離故鄉至遠方讀書,不擅言詞的他在魚雁往返中確認了自己對琪琪的感情,是書中極其美好之篇章。
又如第三集出現的「半魔女」蔻蔻乍看是想取代琪琪的搗蛋反派,讓讀者氣到想一腳踢飛她。其實不知何去何從的蔻蔻摸索得很辛苦,花了近二十年終於知道自己的方向,將「魔力」發揮在擅長之處,繼續向未知前進,並成為琪琪兒子托托的好友兼導師。
知名插畫家林明子、廣野多珂子、佐竹美保為全系列作品作畫,林明子的繪畫線條圓潤柔和,另兩位或纖細精緻,或如版畫般流暢平穩,大大小小的畫作分佈於小說各處,光是第一集就有四十幾幅不重複的插畫。扉頁、目錄則以裝飾線條細密勾勒,使整套書像部精雕細琢的精品,誰敢弄髒我就殺他!!(冷靜點)
關於《魔女宅急便》,想說的事太多太多了,和琪琪親如姊弟的魔女貓吉吉、堅毅溫柔的索娜太太、敞開緊閉心房的艾兒女士、只會煮黑暗料理的見習魔女小蕾等,只要翻開書,他們就真真實實地活在這裡,永遠不隨歲月逝去。
與琪琪牽手磕磕絆絆一路走來,我的思緒以至於靈魂彷彿經過光芒洗滌,心中流淌奔騰暖意,無論兒童或成人皆能自其中汲取歡樂源泉,難道這是魔法的力量?或許,角野榮子也是位隱居的魔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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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 神偷 周筆暢 在 孟買春秋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好喜歡秋天的童話
#星洲日報專欄鏤空與浮雕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
之後我看見鍾楚紅眼睛裏的光一點一點的熄滅了。她站起身。不再嬌憨嫵媚。不再理直氣壯地美麗著她肆無忌憚的美麗。就好像她原本把朋友們招待到家裏來,忙進忙出的,時不時轉過頭來,露出她一綻開笑臉就好像碎鑽撒在了地板上倏忽一閃一閃的梨渦,興高采烈地打開筆記型電腦,想要把她婚後的幸福通過畫面製成短短的視頻一幕幕地打到熒幕上,預備告訴大家他又把她帶到那裏那裏去吹山風去看海景了,可不知怎麽的,先是音效發生了故障,畫面裏她甜蜜地依偎在他身旁,嘴巴嘰裏呱啦地在說著些甚麽,偏偏我們一句都聽不清楚,然後我們看見一片金黃色的一望無際的沙丘飛旋著撲過來,風沙刮得好大好大,畫面完全沒有先兆地被切換,鍾楚紅突然落了單,怔怔地瞪大著眼睛,成千上萬的馬兒的腿在漫天的風沙裏奔騰——隨即鏡頭一黑,就甚麽都看不到了。
後來鍾楚紅說,她在丈夫的靈堂說的話是認真的,而不是為了草草打發記者,胡亂編幾句話敷衍過去,「他給了我廿年特別豐富、也特別幸福的生活,將來不管再遇上誰,恐怕都沒有辦法給我想要的,所以我從來不覺得一路單身下去是對不起我自己。」於是我聽了,禁不住將手掌交握,拱成一條橋,輕輕地按壓在眉心,原來我一直低估了鍾楚紅對愛情的虔誠,也原來我一直誤會了一個美艷的女明星的內心其實也可以為一個心愛的人草木萋萋。我記得亦舒寫的《流金歲月》,朱鎖鎖有一次對蔣南孫說,「誰會笨得去嫁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呢?」偏偏現實生活卻恰恰相反,真正肯在愛情裏循規蹈矩,肯為愛的人綠肥紅廋的那一個,竟然是朱鎖鎖,而不是蔣男孫——張曼玉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為愛情勇往直前水裏來火裏去的機會,而鍾楚紅卻意外的總是對愛情溫柔哀惜,對鍾楚紅來說,愛情是一條線索,不是一條導火線,不應該劈裏啪啦燒過了就算數,她要的是可以緊緊握著的同一條線索,輪回往返,尋找的都是同一個人和她生生世世相認的人。
我記得吳宇森說過,他比誰都相信愛情,他的電影其實一直都以浪漫為基調,常常第一個在他腦子兜轉的,不是廣場前飛起的白鴿,不是小馬哥兩隻手各持一枝手槍,一路走一路向兩邊掃射的槍林彈雨,而是一個女人表面上風卷雲舒,暗地裏卻張羅著要如何在心裏挪出一小塊方寸來同時安置另一個男人——因此我特別喜歡吳宇森拍的《縱橫四海》,根本把當時整個香港最漂亮最風流的人物都拍了進去,他讓兩個男人同時深愛鍾楚紅卻又各自假裝其實隨時可以放手不愛,他說,「無論外面的世界有多麽大的變化,大家遭遇的人生有多麽始料未及的曲折坎坷,最終不會變的,永遠是一份真誠的愛情。」
所以拍《縱橫四海》那一陣子,吳宇森一直躲在鏡頭後面,一邊看鍾楚紅左右為難的在周潤發和張國榮之間擺渡,一邊靜靜地流著眼淚,害怕驚動了愛情,也害怕驚擾了演員。我始終記得裡頭有一場戲,鍾楚紅把長髪盤起,穿件白色低胸晚禮服,美麗得就像巴黎剛剛睡醒,正伸展著春天的懶腰,而她倨傲的鎖骨和娟秀的肩頸,簡直就像是一座萬劫不復的懸崖,驚險但綺麗,沒有一個男人會不願意失足掉下去——吳宇森特別安排鍾楚紅和坐在輪椅上的周潤發跳舞,因為吳宇森年輕時也很愛跳舞,而且吳宇森有一只腿其實短了一點點,但跳起舞來一樣的靈活,當年他就是這樣單手搭在太太的肩膀上,在舞池裏跳了一整夜的華爾茲,最後跳呀跳的,終於和太太一路旋轉著舞進了結婚禮堂——不同的只是,吳宇森的太太沒有鍾楚紅標誌了一整個時代的美麗,我們必須承認,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可以擁有如鍾楚紅一般,和一個時代共同進退的美麗。
而美麗,說得殘忍一些,到後來幾乎都是女明星們的懺悔錄。那些杯盤狼藉的風光,那些「滿庭殘葉不禁霜」的風華,當觀眾漸漸轉身散去,當聚光燈慢慢收弱光束,她們都得慢慢蹲下身子,放低身段,找個時間一件一件收拾。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一個因為美麗而呼風喚雨的女明星,到底要穿過多麽陰險的峽谷和多麽深遠的隧道,才能重新遇見曾經被遺棄的她自己。我記得八卦雜誌拍到一組照片,朱家鼎的葬禮上,鍾楚紅戴著一對珍珠耳環,一副造型特別時尚的墨鏡,穿一件式樣簡單的松身黑色連身裙,步伐蹣跚,神情哀戚,但她偶爾還是會不自覺地掠一掠頭髮,偶爾還是會微微地昂起下巴,那些女明星的架子始終還在,也始終不能說丟就丟得開,後來好不容易挨到辦完解穢酒從《香港仔鄉村俱樂部》走出來,鍾楚紅這才虛弱地撲倒在她在圈子裏除了張國榮之外最好的異性朋友周潤發身上,周潤發一把將她接住,另外一只手馬上伸出去擋開蜂擁而至的攝影鏡頭,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秋天的童話》。
——「或者我唔走呢?」十三妹說。
——「唔走咪——一齊望住個海咯。」船頭尺一時難掩心頭喜悅。
其實我們都應該慶幸,慶幸曾經活在一個把情話說得吞吞吐吐的時代。兩個對未來都沒有十分把握的人,一張口就把情話說滿了,其實大家都心虛都倉惶。愛情最美的地方是,給彼此留個遺地,就算你走,就算你不留,將來兜了好大好大一個圈再碰頭,你當然已經不可能是原原本本的那個你,我也已經沿途丟失了好大一截的自己,然後際遇就會悄悄湊過身來,調皮地撞了撞你的手肘,向你擠眉弄眼,暗示眼前的那個人其實一直沒有放下過你,於是你抬起頭,訕訕地把手插進褲袋裡,至少那個時候你知道,你們之間還有半截沒有說完的情話可以駁回去,還有一顆沒有按下去的句號偷偷握在彼此手裡。
我一直很喜歡《秋天的童話》。喜歡周潤發的船頭尺像一條跳上舢板的金槍魚那樣滑不溜手;喜歡鍾楚紅明媚如斜陽的十三妹,她的美麗跟紐約的黃昏一樣,總是拉得那麽長,又總是那麽叫人低迴惆悵;喜歡那間在海堤架起來的餐館,名字就叫SAMPAN;喜歡兩人再見面時周潤發問,“table for two ” ,然後嘴唇忍不住微微地顫了又顫,望著眼神裡千帆過盡的鍾楚紅;喜歡導演張婉婷後來說起,拍攝當時資金相當吃緊,劇組的夥食很差,剛巧張婉婷把一個大學同學拉來當劇照攝影師,順便給當時紅得雷電交加的周潤發拍了好多大頭照,請周潤發在照片上簽名,周潤發二話不說,接過筆,草草在照片上「飛一飛」,然後拿到紐約唐人街去賣,賣完了大家就可以到餐館吃一頓好的。
後來電影報捷,票房一把火似的,熊熊地燒開來——而80年代的香港,整座城市趾高氣揚,歌舞昇平,驕傲得不得了,街上擦身而過的香港人,每一個都走路有風,每一個都鵬程萬里,那時候的香港人尤其喜歡看周潤發搭鍾楚紅,因為他們兩個人在熒幕上投射的,從來不是郎才女貌的明星們開著跑車喝著香檳的愛情故事,而是隱隱透現出香港低下層堅忍不拔的拼搏精神,以及一整個時代的香港人如何不屈不撓,讓自己的夢想欣欣向榮的志氣,而且那個時候的明星,有誰不是從草根裏冒出頭來?比如在南丫島長大的周潤發,比如獲選港姐之後還跟家人一起住在「重慶大廈」的鍾楚紅,他們都是最讓香港人引以為傲的人設和標誌,對他們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親,那些出了名刁鉆的香港人也特別的疼鍾楚紅和周潤發,當時大家最愛掛在嘴邊的是,「發?你發得過周潤發?紅,妳紅得過鍾楚紅?」可現在回頭看,我僅想起那首歌,「何地神仙把扇搖,留下霜雪知多少」,香港的大時代和好日子都過去了,日漸破敗的香港,就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軀殼,所有的是非與爭論被扭曲在陽光底下盤繞,剩下來的只有焦慮和猜疑,不會再有傳奇,就連床畔的蝴蝶,也早就飛走了。
而或許是樸素的出身和單薄的背景吧,鍾楚紅不怎麼懂得使用流暢的手段和圓滑的世故,也不怎麼特別牙尖嘴利,有一次上黃霑倪匡還有蔡瀾主持的《今夜不設防》,他們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擠在她身邊,盤問她的擇偶門檻,我記得鍾楚紅戴了個誇張的幾何圖案耳環,說話的時候晃呀晃的,而鍾楚紅常常話說到一半,就會機靈地將慢慢往下滑的無肩抹身衣服往上拉,到底跑慣了江湖,她懂得在必要的時候適當地保護自己,我倒是記得比較真切的是,她說過,「我要找的男人是值得我仰望的,他不一定要很富有,也不一定要甚麽都懂,但至少和他在一起,我看到的世界和思考的方式, 基本上和一個女明星平時接觸到的和可以想象到的有很大的不同。」也因為那一席話,我開始喜歡上鍾楚紅應對人生時「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既然美麗對她來說如魚得水,渾然天成,那麽名和利也都應當相對的隨遇而安,特別是當她必須在娛樂圈刀光劍影的人際關係裡穿身閃過的時候,她總是禮貌地拉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對每一個人都周全都寬容,即便接待生命裡發生的每一件事,無論是大喜大悲,也都謙遜有禮。後來鍾楚紅全面退隱,偶爾接受美容品牌或時尚派對邀約,她一站出來,整個人散發的還是一種極其強烈的年代感,雖然她明顯已經沒有興致再施展跟美麗較勁的鬥志,可就算一個時代消失了,鍾楚紅的美麗到底還是大江大海,勾起我們對港片全盛時期的美好回憶,她昔日的萬種風情,一直都和香港當年風發的意氣連接在一起,也曾經和我們終將失去的青春,那麽親密地共飲一瓢沁心的江水。
至於當年鍾楚紅常常讓男人們如遭電殛,呆呆地劈倒在原地的美色,徐克就曾以男人的標準說過,「她媚,但不妖;她艷,卻不俗」,簡直如同一波又一波的驚濤駭浪,拍打著80年代每一個少年的春夢。連一向自豪自己長得比女明星還漂亮的張國榮也禁不住驚嘆,香港怎麽會有一個女人可以把皮褸穿得那麽好看?那種遊刃有餘的風情,可以梵谷,也可以莫內,「她太美了,美得做錯什麽你都可以原諒。」有一次鍾楚紅穿上《意亂情迷》的戲服,領口開得好低、好低、好低的一件式黑色比基尼,為香港版《花花公子》拍攝封面,就算事隔經年,到現在還是會感覺到鍾楚紅當時那讓人渾身焦灼的性感——她舉起手,輕輕拂開臉上的髮絲,波浪似的蓬鬆及肩長髪偶爾撥向一邊,蜜糖色的皮膚,薔薇色的嘴唇微微張啟,眼神夢幻而迷離,還有標誌性的大耳環,以及手腕上一口氣戴上十來個造型獨特的手鐲,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熱帶雨林的誘惑:慵懶的,神秘的,危險的,而那組照片的震撼性,就和站在地鐵出風口用手捂住翻飛的裙裾的瑪麗蓮夢露一樣,風韻流芳,風情永繼,是那麽的對同性殘酷,又是那麽的對異性恩賜,緊緊地扣壓住少男們靦腆而羞澀地上下滾動的喉結——
結果那雜誌據說在一天之內就售罄。雜誌所賣的,當然不單單只是鍾楚紅咄咄逼人的「鍾記」風情,而是所有年輕男孩們在「女神」這兩個字還沒破殼而出之前,讓他們渾身發燙的集體回憶。我特別記得,那時候鄰居有位當木匠的大哥哥,喜歡交筆友,喜歡看雜誌,個性特別內向文靜,可他那一回卻赤裸著瘦削的上身,不動聲色,把鍾楚紅的拉頁海報索性從雜誌上撕下來,貼在小小的潮濕而光線幽暗的房間裏——第一次那麽明目張膽地對外張揚他體內因鍾楚紅而分泌旺盛的雄性激素 ,而往後在他人困馬乏的人生或一敗塗地的婚姻裡,至少他偶爾會記起,在他還是青春中人,困在青春的泥沼裏,也曾經以青春的名義,領受過鍾楚紅沒有經過剪輯,沒有經過混音和配樂,如山洪傾瀉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