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家的自白】
這次來看個輕鬆一點的短篇,出自歐·亨利的〈幽默家的自白〉。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是一位幽默的人,在生活中總能妙語如珠,逗得身邊的人哈哈大笑──直到,他辭掉了工作,開始以「寫笑話」謀生......
道理滿簡單,大概就是個興趣成為職業之後,在生活的壓力下變質的故事。那麼,以歐·亨利一貫的手法,你能猜到最後主人公的結局嗎?
讓我們一起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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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家的自白 / 歐·亨利
一種毫無痛苦的疾病在我身上持續潛伏了二十五年,接著突然發作了,人們說我得了這種病。
但是,他們不稱它為麻疹,而稱它為幽默。
公司裡的職員湊份子買了一個銀墨水台,祝賀經理的五十壽辰。我們擁到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去送給他。
我被推選為發言人,說了一段準備了一星期之久的短短的賀詞。
這番話非常成功,全是警句、雙關語和可笑的牽強附會,笑聲幾乎震倒了這家公司——在五金批發行業中,它算是相當有實力的。老馬婁本人居然咧開了嘴,職員們馬上順水推舟,哄堂大笑。
我作為幽默家的名聲就是那天早晨九點半開始的。
之後好幾個星期,同事們一直煽動我自滿的火焰。他們一個個跑來對我說,我那番話是多麼俏皮,老兄,並且向我解釋講話中每一處詼諧的地方。
我逐漸發覺他們指望我繼續下去。別人可以正經地談論生意買賣和當天的大事。對我卻要求說一些滑稽和輕鬆的話語。
人們指望我拿陶器也開開玩笑,把搪瓷鐵器挖苦得輕巧些。我是簿記員,假如我拿出一份資產負債表而沒有對總額發表一些逗樂的評論,或者在一張犁具的發票上找不到一些令人發笑的東西,別的職員們便會感到失望。
我的聲望逐漸傳開,我成了當地的「名人」。我們的鎮子很小,因而才有這種可能。當地的日報經常引用我的言論。社交集會上,我是不可或缺的人。
我相信自己確實也有點兒小聰明和隨機應變的本領。我有意培養這種天賦,並且通過實踐加以發展。我的笑話的性質是善意親切的,絕不流於諷刺,惹別人生氣。人們老遠見到我便露出笑容,等到走近時,我多半已經想好了使他的笑容變為哈哈大笑的妙語。
我結婚比較早。我們有一個可愛的三歲男孩和一個五歲的女孩。當然,我們住在一幢牆上攀滿蔓藤的小房子裡,過著幸福的生活。我在五金公司擔任簿記員的薪水不很優厚,但可以摒絕那些追逐多餘財富的惡僕。
我偶爾寫些笑話和我認為特別有趣的隨感,寄給登載這類作品的刊物。它們馬上全被採用了。有幾個編輯還來信鼓勵我繼續投稿。
一天,一家著名週刊的編輯給我來了信。他建議我寫篇幽默文章,填補一欄地位,還暗示說假如效果令人滿意,他準備每期都刊登一個專欄。我照辦了。兩星期後,他提出和我簽訂一個合同,報酬比五金公司給我的薪水高得多。
我非常高興。我妻子已經在她心目中替我加上了一頂不朽的文學成就的桂冠。那天晚飯,我們吃了炸蝦餅和一瓶黑莓酒。這是我擺脫單調工作的機會。我非常認真地同路易莎把這件事研究了一番。我們一致認為應當辭去公司裡的職位,專門從事幽默。
我辭職了。同事們設宴為我送別。我在宴會上的講話非常精彩。報紙發表了全文。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看看鐘。
「啊呀,晚啦!」我嚷著去抓衣服。路易莎提醒我,如今我已經不是五金和建築材料的奴隸,而是專業的幽默家了。
早飯後,她得意地把我帶到廚房旁邊的小房間裡。可愛的女人!我的桌子、椅子、稿紙、墨水、煙灰缸全都擺好了。還有作家的全套配備——插滿新鮮玫瑰和忍冬的花瓶,牆上去年的舊日曆,詞典,以及在靈感空檔時嚼嚼的一小袋巧克力。可愛的女人!
我坐下來工作。牆紙的圖案是阿拉伯花葉,或者蘇丹的宮女,或者——也許是四邊形。我的眼睛盯住其中的一個圖案。我想到了幽默。
一個聲音驚醒了我——路易莎的聲音。
「假如你不太忙,親愛的,」那個聲音說,「來吃飯吧。」
我看看表。哎,時間老人已經收回了五個小時。我便去吃飯。
「開頭的時候,你不應該太辛苦,」路易莎說,「歌德——還是拿破崙?——曾經說過,腦力勞動每天五小時已經夠了。今天下午你能不能帶我和孩子們去樹林子裡玩玩?」
「我確實有點累。」我承認說。於是我們去樹林子了。
不久以後,我進行得很順利。不出一個月,我的產品就像五金那麼源源不斷。
我相當成功。我在週刊上的專欄引起了重視,批評家們私下議論說我是幽默界的新秀。我向別的刊物投稿,大大增加了收入。
我找到了這一行的訣竅。我可以抓住一個有趣的念頭,寫成兩行笑話,掙一塊錢。稍稍改頭換面,完全可以抻成四行,使產值增加一倍。假如翻翻行頭,加一點韻腳裝飾和一幅漂亮的插圖,便成了一首詼諧的諷刺詩,根本無從辨認它的本來面目。
我開始有富餘的錢了,我們添置了新地毯和風琴。鎮上的人也對我另眼相看,把我當做有點地位的人,不像以前在我做五金公司職員時,只把我當做一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滑稽角色。
五六個月後,我的幽默仿佛漸漸枯涸了。雙關妙語和雋永辭句不再脫口而出。有時候我的素材告急。我開始留意朋友們的談話,希望從中汲取一些可用的東西。有時候我咬著鉛筆,一連好幾個小時瞪著牆紙,想搜索一些不經雕琢、愉快詼諧的泡沫。
對於我的朋友們,我成了一個貪婪的人,一個莫洛克、約拿和吸血鬼。我心力交瘁,貪得無厭地待在他們中間,確實掃他們的興。只要他們嘴裡漏出一句機警的話,一個風趣的比喻,或者一些俏皮的言語,我就像狗搶骨頭似的撲上去。我不敢信任自己的記憶力,只得偷偷轉過身去,可恥地把它記在那個須臾不離的小本子上,或者寫在上過漿的襯衫硬袖管上,準備來日之用。
我的朋友們都以憐憫和驚訝的眼光看我。我已經判若兩人。以前我給他們提供了消遣和歡樂,而今我卻在剝削他們。我再也沒有笑話供他們逗樂了。笑話太寶貴,我可不能免費奉送我的謀生之道。
我成了寓言中可悲的狐狸,老是誇獎我的朋友們——烏鴉——的歌唱,指望他們嘴裡能掉下我覬覦的詼諧的碎屑。
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迴避我。我甚至忘了怎麼微笑,即使聽到了我要竊為己有的話,也不報之以笑臉。
我搜集材料時,沒有一個人、一個地點、一段時間或者一個題目能夠逃脫。甚至在教堂裡,我那墮落的想像也在莊嚴的過道和廊柱之間搜尋獵物。
牧師念長韻詩的時候,我立刻想道:
「頌詩——訟師——包打官司——長韻——長贏——少輸多贏。」
說教通過我思想的篩子,只要我能發現一句妙語或者俏皮話,牧師的告誡就全不在意地漏了過去。合唱團的莊嚴的讚美詩也成了我思緒的伴奏,因為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怎麼把古老的滑稽加以新的變奏,正如把高音變為低音,低音變為中音一樣。
我自己的家庭也成了我的狩獵場。我妻子非常溫柔、率真、富於同情心、容易激動。她的談話曾是我的樂趣,她的思想是永不枯涸的愉快的源泉。現在我利用了她。她蘊藏著女人特有的可笑而又可愛的矛盾想法。
這些渾樸和幽默的珍寶本來只應該用來豐富神聖的家庭生活,我卻把它公開出售了。我極其狡猾地慫恿她說話,她毫不起疑,把心底話全掏了出來。我把它放在無情的、平庸的、暴露無遺的印刷物中公之於世。
我一面吻她,一面又出賣了她,簡直成了文學界的猶大。為了幾枚銀元,我給她可愛的坦率套上無聊的裙褲,讓它們在市場上跳舞。
親愛的路易莎!晚上我像殘忍的狼窺視荏弱的羔羊那樣,傾聽著她喃喃的夢話,希望替我明天的苦工活找些啟發。不過更糟的事還在後面。
老天哪!下一步,我的長牙咬進了我孩子的稚氣語言的脖子。
蓋伊和維奧拉是兩個可愛的思想和語言的源泉。我發現這一類的幽默銷路很好,便向一家雜誌社提供一欄「兒時記趣」。我像印第安人偷襲羚羊似的偷偷接近他們。我躲在沙發或閘背後,或者趴在園子裡的樹叢中間,竊聽他們玩耍嬉笑。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情貪漢。
有一次,我已經山窮水盡,而我的稿件必須在下一班郵件中發出,我便躲在園子裡一堆落葉底下,我知道他們會去那兒玩耍。我不相信蓋伊會發覺我躲藏的地點,即使發覺了,我也不願意責怪他們在那堆枯葉上放了一把火,毀了我一套新衣服,並且幾乎送掉我一條老命。
我自己的孩子開始像躲避瘟神似的躲著我。當我像可怕的食屍鬼那樣向他們掩去時,我總是聽到他們說:「爸爸來啦。」他們馬上收起玩具,躲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我成了多麼可悲的角色!
我經濟上搞得不壞。不到一年,我攢了一千元錢,我們生活得很舒服。
可是這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我不清楚印度的賤民是怎麼樣的,但我仿佛同賤民沒有區別。我沒有朋友,沒有消遣,沒有人生的樂趣。我的家庭幸福也給斷送了。我像是一隻蜜蜂,貪婪地吮吸著生命最美好的花朵,而生命之花卻畏懼和回避我的蜇刺。
一天,有人愉快而友好地笑著向我打招呼。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遇到這類事情了。那天我打彼得·赫弗爾鮑爾殯儀館走過。彼得站在門裡,向我招呼。我感到一陣異常的難過,停了下來。他請我進去。
那天陰冷多雨。屋子裡一個小爐子生著火,我們進了屋。有顧客來了,彼得讓我獨自待一會兒。我立刻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一種寧謐與滿足的美妙感覺。我打量一下四周一排排閃閃發亮的黑黃檀木棺材、黑棺衣、棺材架、靈車的撣子、靈幡,以及這門莊重行業的一切配備。這裡的氣氛是和平、整飭、沉寂的,蘊含著莊嚴肅穆的思想。這裡處於生命的邊緣,是一個籠罩在永恆的安靜下的隱蔽場所。
我一走進這裡,塵世的愚蠢便在門口和我分了手。在這個陰沉嚴肅的環境裡,我沒有興趣去思索幽默的東西。我的心靈仿佛舒服地躺在一張鋪著幽思的臥榻上。
一刻鐘前,我是個眾叛親離的幽默家。現在我是個怡然自得的哲學家。我找到了避難所,可以逃避幽默,不必絞盡腦汁去搜尋嘲弄的笑話,不必斯文掃地博人一粲,也不必費盡周折去思索驚人妙語了。
以前我和赫弗爾鮑爾不是很熟。他回來時,我讓他先說話,惟恐他的談吐同這個地方的挽歌般美妙的和諧不相稱。
可是,不。他絕沒有破壞這種和諧。我寬慰地長歎一口氣。我生平從不知道有誰的談吐能像彼得那樣平淡無奇了。同他相比,死海都可以算是噴泉了。沒有一丁點風趣的火花和閃光來損害他的語言。他嘴裡吐出的字句像空氣那般平凡,像黑莓那般豐富,像股票行情自動收錄器吐出的、一星期前的行情紙條那樣不引人注意。我激動得微微顫抖,拋出我最得意的笑話試了他一下。它無聲無息地反彈了回來,鋒芒全失。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這個人。
每星期我總有兩三個晚上遛到赫弗爾鮑爾那裡去,沉湎在他的後屋裡。那成了我惟一的樂趣。我開始早些起身,快快趕完工作,以便在我的安息所裡多消磨一些時間。在任何別的地方,我無法拋棄向周圍勒索幽默的習慣。彼得的談話卻不同,任憑我拼命圍攻,他也不打開一個缺口。
在這種影響下,我的精神開始好轉。每個人都需要一點消遣來解除工作的疲勞。如今我在街上遇見以前的朋友時,竟然對他們笑笑,或者說一句愉快的話,使他們大為驚訝,有時我竟然心情舒暢地同我家裡人開開玩笑,使他們目瞪口呆。
我被幽默的惡魔折磨得太久了,以致現在像小學生似的迷戀休息日的時間。
我的工作卻受到了影響。對我來說,工作已不是從前那種痛苦和沉重的負擔。我常常在工作時間吹吹口哨,思緒比以前酣暢多了。原因是我想早早結束工作,像酒鬼去酒店那樣,急於去到那個對我有益的隱蔽所。
我的妻子心事重重,猜不透我下午去哪兒消磨時光。我認為最好不要告訴她真相,女人不理解這一類事情。可憐的女人!——有一次她確實受到了驚嚇。
一天,我把一個銀的棺材把手和一個蓬鬆的靈車撣子帶回家,打算當做鎮紙和雞毛撣子。
我很喜歡把它們放在桌上,聯想到赫弗爾鮑爾鋪子裡可愛的後屋。但是被路易莎看到了。她怕得尖叫起來。我不得不胡亂找些藉口安慰她。但是我從她眼神裡看出,她並沒有消除成見。我只得趕快撤了這兩件東西。
有一次,彼得·赫弗爾鮑爾向我提出一個建議,使我喜出望外。他以一貫的踏實平易的態度把他的帳冊拿給我看,向我解釋說,他的收益和事業發展得很快。他打算找一個願意投資的股東。在他認識的人中間,他覺得我最合乎條件。那天下午我和彼得分手時,他已經拿到了我存款銀行的一千元支票,我成了他的殯儀館的股東。
我得意忘形地回到家裡,同時也有一點顧慮。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我妻子。但是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因為我可以放棄幽默創作,再度享受生活的蘋果,不必把它榨得稀爛,從中擠出幾滴博人一笑的蘋果汁——那將是何等的快慰!
晚飯時,路易莎把我不在家時收到的幾封信交給我。好幾封是退稿信。自從我經常去赫弗爾鮑爾那裡以後,我的退稿信多得簡直嚇人。最近我寫笑話和文章的速度非常快,文思也非常敏捷。以前我卻像砌磚那樣遲鈍而痛苦地慢慢拼湊。
其中一封是和我訂有長期合同的週刊的編輯寄來的,目前我們家的主要收入還是那家週刊的稿酬。我先拆開那封信,內容是這樣的:
敬啟者:
我社與您簽訂的年度合同已於本月期滿。我們深為抱歉地奉告,明年不再準備與您續簽。您以前的幽默風格頗使我們滿意,而且受到廣大讀者歡迎。但最近兩個月來,我們認為尊稿品質有顯著下降。
您以前的作品顯示了左右逢源、揮灑自如的詼諧與風趣,最近卻顯得苦苦構思,窮於應付,並有捉襟見肘、難以卒讀之感。
我們在此表示歉意,並通知您今後不擬接受尊稿,敬希鑒諒。
編者謹啟
我把這封信遞給我的妻子。她看了後,臉拉得特別長,眼裡含著淚水。
「卑鄙的傢伙!」她憤憤地嚷道,「我敢說你寫的東西同過去一般好。而且你花的時間連過去的一半都不到。」那一刻,我猜測路易莎想到了以後不再寄來的支票。「哦,約翰,」她帶著哭音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沒有回答,卻站了起來,繞著飯桌跳起波爾卡舞步。我肯定路易莎認為這個不幸的消息使我急瘋了,我覺得孩子們卻希望我發瘋,因為他們拉拉扯扯地跟在我背後,學著我的步子。如今我又像是他們往日的遊伴了。
於是我說明高興的原因,宣佈我已經是一家殷實的殯儀館的合夥股東,笑話和幽默去他媽的。
我妻子手裡還拿著那封編輯的信,當然不能說我幹得不對,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除了表示女人沒有能力欣賞彼得·赫弗——不,現在是赫弗爾鮑爾股份公司啦——殯儀館後面那個小房間是多麼美妙的地方。
作為結尾,我再補充一點。今天在我們的鎮子裡,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受歡迎、更快活、說笑話更多的人了。我的笑話再度到處傳播,被人廣泛引用,我再度津津有味地聽著我妻子推心置腹的絮絮細語而不存圖利之心,蓋伊和維奧拉在我膝前戲耍,散播著稚氣幽默的珍寶,再也不怕我拿著一個小本子,像惡鬼似的盯在他們背後了。
我們的生意非常發達。我記帳,照看店務,彼得負責外勤。他讚嘆說我的機智、幽默與活潑足以使任何葬禮變成一個愛爾蘭式的追悼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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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修了ㄧ些部分,留言收修改的地方。
𝑰. 𝑰𝒏𝒕𝒓𝒐𝒊𝒕𝒖𝒔 追尋者
他是追尋者。
並非人們這麼叫他。在廣袤的雪地裡,他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那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追尋者忘了原因,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這麼稱呼自己。
並非所有事情都需要合理的解釋。他明瞭他是追尋者,正在尋找某樣事物,這樣就足夠了。
他裹起大衣,抵擋北面襲來的冷冽凜風。踏上硬實結冰的地面,些許白霜因此彈起,柔軟而厚實的熊皮靴絨毛阻絕了腳下寒冷。
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冷風狂嘯,他聽不到其他聲響。四周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生物的蹤跡。連日照也是炙熱的白,蒼白積雪反射晶瑩亮光,刺眼灼熱。
他掏出腰包中的望遠鏡,向遠方一探。令他驚訝的不是一片蒼白——針葉林失去蒼綠,稻草被奪去金黃,紅磚掉了赭赤——除了白皓如骨的死白之外,還是白色;這些情景他早已習以為常。在上個世紀的人類覆滅之後、在「同化」之後,世界早已失去任何色彩。
就跟末日一樣。
他所追尋的,不過是死寂中的一抹色彩——
卻比登天還難。
令他驚訝的是,遠處竟孤座著一幢哥德式教堂。自末日之後,他就沒再見過如此建物。他因好奇而向前趨近,聽到微弱的樂音。再次靠近,樂聲越發清晰,教堂中傳出抑揚委婉的輓歌。追尋者從沒聽過這種音樂,如此淒楚動人,比夜鷹在午間時分的哀悼還要沉痛悲切,音符與人聲迴盪於心懸間,他的情緒忍不住跟著波動。他想哭,他不能哭,他想哭,他哭了。不經意地,淚水落下。淚珠掛在下頷尖端,瑩潤剔透,他伸手抹去,皮製手套上留下一道晶瑩水痕。
淚水是透明無色的。
𝑰𝑰. 𝑺𝒆𝒒𝒖𝒆𝒏𝒕𝒊𝒂 指揮家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同化」之前,世界是有色彩的。不只如此,五彩繽紛的創作更替地球表面增添靈魂上的斑斕絢爛——文學、電影、音樂,那些追尋者曾經聽聞過,卻從未真正接觸過的事物。他腦中只有抽象的形容和概述,從未有過本質的樣貌。
如同過往那些被追尋者忘卻的斑駁年代,教堂是曾經有色彩的。
圓形穹頂上的彩繪玻璃色彩紛呈,明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室內,投影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細碎落影。其中湛青最為突出,幽深而神秘,彷若深不見底的汪洋。
藍光照耀在廳內無數尊大理石雕像上,泛著沉重而低迷的氣息。有些石像相當嶄新;有些平放在高台上,像沉寂於棺材內的死屍一樣;有些已被歲月侵蝕,表面凹凸不平;有些並非人像,而是獅鷲雕像,飾於教堂上方,沿著石柱旋繞擺置,各個張牙舞爪,面目猙獰,腳爪下攫著幾顆頭雕。
每個人像的神情皆莊重肅穆,彷彿在為廳內中央的演出致以最高敬意。
湛藍幽光宛若帷幕,輕柔地降臨在舞台正中的指揮家身上。
他閉眼,傾聽不存在的旋律。聆聽,聆聽,用靈魂傾聽。他舉高雙手,比出指揮的手勢。呼吸,呼吸,深呼吸。當腦海中的節拍與外在環境相契合時,靈光閃現,雙手倏地落下,開啟新的樂章。
眾多樂器一同發聲,樂聲震天咋響。隨著節奏起伏,指揮家雙手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時而輕緩柔和,如細雨綿綿;時而激情萬分,如波濤壯烈。
在他頭頂上,另一場璀璨靚麗的演出也正在上演。
斑斕眩目的波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打在舞台上,隨著指揮家的動作改變顏色。他一抬手,紅與綠就交織成仲夏的繁盛花園;下個節拍,橘與藍融為抑鬱的深夜與明月;手輕落下,黃與紫是尊貴的莊園晚宴;樂音抖落,黑與白形成歌德電影的喟嘆。
指揮家闔眼,完全浸淫於樂音之悠揚。七彩虹光灑落在他身上,彷如頓悟的隱士、上帝的天使長。此時此刻,他是超越萬物生靈的存在,他操控一切、擁有世界。
當靈魂被藝術充盈之時,他知道何時該停止。
旋律越趨激昂,最終止符在高潮,留下韻味無窮。
指揮家汗水淋漓,汗珠順著頸項曲線滑落,溽濕的幾綹髮絲貼平在頭皮上。他重吸一口氣,將氧氣灌入肺部。他睜眼,有那一霎那,那對深邃的雙眸顯得迷濛,彷彿他還沉浸在音樂的回韻裡。後來他甦醒了過來,雙眸回覆神采。這代表他從演出當中獲得靈魂上的昇華。
指揮家轉身,給聽眾敬禮。他耳邊傳來如浪的掌聲,振聾發聵。
儘管這場演出沒有觀眾,更沒有樂團。
𝑰𝑰𝑰. 𝑶𝒇𝒇𝒆𝒓𝒕𝒐𝒓𝒊𝒖𝒎 雕像
追尋者進入教堂內,用他最熟稔且幹練的步伐潛入,輕盈而優雅,像隻雪地中的精靈。但室內過於寬敞,跫音依舊迴蕩在偌大的空間裡。
光線從教堂穹頂射下,照亮整個空間。內部由大理石搭建而成,但也失去了色彩,只剩一片潔白,和偶爾構成陰影的灰階。
他沿著陰影邊緣潛行,試著不要踏進光線照耀之處,似乎是害怕因光線而暴露行蹤。
越接近中心禮堂,音樂就越清晰響亮。他很確定樂聲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透過平台和樑柱相連的陰影,他到達了禮堂門外的位置。追尋者側身躲在門口處,小心翼翼地向內部望一眼。
四支高腳蠟燭燃燒著,火光是亮白的光點,遠處平臺上的光如河瀑流瀉。儘管只有黑與白,但此景可說是藝術之顛,言語無法形容的壯闊美麗。
許多尊人像在平台上,他們的動作看來像在正在演出,只是忽然被停止了。
追尋者知道他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
頓時,一頭獅鷲迎面撲來。牠發出聒噪長嗥,尖銳腳爪對準了追尋者臉部攻擊。他靈敏閃身,蹲下勉強躲過突襲。獅鷲繼續向前飛,在空中畫了個弧,然後直線攀升。
這時追尋者才看清楚了那頭獅鷲是大理石做的,一尊會動的大理石雕像。
獅鷲從高空向下俯衝,發動第二波攻勢。他掏出身上的匕首,準備迎擊。霎那間,傳來石塊撞擊的聲響,如雷貫耳。
周遭所有石像都動了起來。
𝑰𝑽. 𝑪𝒐𝒏𝒇𝒖𝒕𝒂𝒕𝒊𝒔 錯誤
這是不知道第幾場演出,指揮家絲毫不感到疲倦,耽溺於自己的夢幻世界裡。
雙臂持續在空中揮舞,順著那聽不見的旋律。
驀地,他停止了。他緩緩地睜開雙眸,眼裡充滿詫異和困惑。他再仔細聆聽了一次。聆聽,聆聽,用心聆聽……
沒錯,一個演奏錯的音符,一個不該被放在那個位置的音符。
這個音符,太噪雜,太混亂,破壞了世界的法則。困惑逐漸轉為憤怒,指揮家望向玫瑰玻璃窗灑下的光,有罌粟的紅、碧空的青、落日的橘、夏藤的綠。這些色彩對他而言也過於雜亂,就像那不協調的音律,在心底留下傷口,灼燒般地刺痛。
一絲怒火竄起,在胸腔間焚燒。燒穿了肺,燒盡肋骨,烈焰蔓延至全身。
形體猶存,靈魂已然只剩灰燼。
啪地一聲,他把指揮棒折斷。
上方的光瞬即失去色彩,黑白如爬藤蔓延至教堂每一處,迤漸擴散到世界所有角落。紅花不再鮮豔,碧空失去蔚藍,萬物被奪走色譜。
上頭紛斕的光海也失去傲人的繽紛絢麗。光海褪色,只留黑白。指揮家抬頭看向被同化之後的藝術品,光的浪潮輕柔地擺動,幾乎能感受到海風吹拂。
指揮家站遠,花些時間欣賞著自己的最新傑作,臣服於這作品的偉大與絕美。現在他就像一隻簍蟻,望著高聳入雲的巔峰,心中唯一激起的波瀾唯有無盡如浪的讚嘆。
輕眨的睫氃間,只餘黑與白的光線。他的心似乎也只剩黑白兩色。
也許這世界少了些什麼。他突然這樣想。
𝑽. 𝑺𝒖̈𝒔𝒔𝒎𝒂𝒚𝒓 血漬
一個人影蹣跚地步出教堂,他瘸著一條腿,身上流著灰黑血徑,身後的漆黑之門註定為他永久闔上。
傷口刺辣作痛,追尋者終於體力不支,癱倒在雪地上。
他盯著一望無際的蒼白——也許他命定找不到他追尋的事物,又或者他追尋的事物根本不存在。這個想法令他背脊一陣涼。
他絕望地長歎,傷口持續滲血,血水噴濺,如花盛放,在潔白雪地上染下美麗複雜的旋狀花紋。
他看了看,讚嘆自然之巧妙,沒意料到不經意的一摔,能創造如此靚麗之斑紋。
他找到了他追尋的事物。
看似無止盡的追尋,終於來到終點。
他一直以為追尋的是色彩,其實不然。他要找的,是自我的昇華。
他轉頭望向教堂門口——記憶湧現,他曾經在那舞台上演出最完美的藝術,他曾經那麼光鮮亮麗,他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完美無瑕,如那靄靄白雪。
就像造物主不滿意自身的造物,科學家不承認自己的發明,指揮家抹煞一切,為了重頭來過——
為了抹滅一切污點。
他需要的,是接受挫敗。就像現在,橫倒在雪地裡,表面上他一無所有,但實際上他擁有所有。
那曾經不可行的,如今看來十分優秀。那曾經盼望的,如今看來相當可笑。
不協調的音符,就像雪地裡的血漬,或許是一個錯誤,但錯誤為絕對的黑與白的增添多樣的灰階。
唯有錯誤,才能成就巔峰。
追求完美,是突破的障礙。
追尋者起身。他決定從此不再稱呼自己追尋者。他曾經是指揮家,今後也會是。他還記得斷裂的指揮棒在哪裡——
他會讓世界恢復色彩。
(全文完)
#雪莉爵士 #短篇小說 #文章 #文學 #文字
玫瑰教堂光雕秀 在 雪莉爵士.文學寫作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色彩繽紛冬日企劃 #最終棒 #白色 #2020第一篇創作
上一棒: Scrx1316希望自己很繪寫作
最終棒:#雪莉爵士寫作中
📖【短篇】《凜霜之冬》——色彩繽紛冬日企劃
▶EP好讀版連結:https://episode.cc/read/oio010oio/my.191211.034811/10
I. Iɴᴛʀᴏɪᴛᴜs #追尋者
他是追尋者。
並非人們這麼叫他。在廣袤的雪地裡,他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那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追尋者忘了原因,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就這麼稱呼自己。
並非所有事情都需要合理的解釋。他明瞭他是追尋者,正在尋找某樣事物,這樣就足夠了。
他裹起大衣,抵擋北面襲來的冷冽凜風。踏上硬實結冰的地面,些許白霜因此彈起,柔軟而厚實的熊皮靴絨毛阻絕了腳下寒冷。
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冷風狂嘯,他聽不到其他聲響。四周一片死寂,沒有任何生物的蹤跡。連日照也是炙熱的白,蒼白積雪反射晶瑩微光,如同繁星點點。
他掏出腰包中的望遠鏡,向遠方一探。令他驚訝的不是一片蒼白——針葉林失去蒼綠,稻草被奪去金黃,紅磚掉了赭赤——除了白皓如骨的死白之外,還是白色;這些情景他早已習以為常。在上個世紀的人類覆滅之後、在「同化」之後,世界早已失去任何色彩。
就跟末日一樣。
他所追尋的,不過是死寂中的一抹色彩——
卻比登天還難。
令他驚訝的是,遠處竟孤座著一座哥德式教堂。自末日之後,他就沒再見過如此建物。他因好奇而向前趨近,聽到微弱的樂音。再次靠近,樂聲越發清晰,教堂中傳出抑揚委婉的輓歌。追尋者從沒聽過這種音樂,如此淒楚動人,比夜鷹在午間時分的哀悼還要沉痛悲切,音符與人聲迴盪於心懸間,他的情緒忍不住跟著波動。他想哭,他不能哭,他想哭,他哭了。不經意地,淚水落下。淚珠掛在下頷尖端,瑩潤剔透,他伸手抹去,皮製手套上留下一道晶瑩水痕。
淚水是透明無色的。
II. Sᴇǫᴜᴇɴᴛɪᴀ #指揮家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同化」之前,世界是有色彩的。不只如此,五彩繽紛的創作更替地球表面增添靈魂上的斑斕絢爛——文學、電影、音樂,那些追尋者曾經聽聞過,卻從未真正接觸過的事物。他腦中只有抽象的形容和概述,從未有過本質的樣貌。
如同過往那些被追尋者忘卻的斑駁年代,教堂是曾經有色彩的。
圓形穹頂上的彩繪玻璃色彩紛呈,明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室內,投影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細碎落影。其中湛青最為突出,幽深而神秘,彷若深不見底的汪洋。
藍光照耀在廳內無數尊大理石雕像上,泛著沉重而低迷的氣息。有些石像相當嶄新;有些平放在高台上,像沉寂於棺材內的死屍一樣;有些已被歲月侵蝕,表面凹凸不平;有些並非人像,而是獅鷲雕像,飾於教堂上方,沿著石柱旋繞擺置,各個張牙舞爪,面目猙獰,腳爪下攫著幾顆頭雕。
每個人像的神情皆莊重肅穆,彷彿在為廳內中央的演出致以最高敬意。
湛藍幽光宛若帷幕,輕柔地降臨在舞台正中的指揮家身上。
他閉眼,傾聽不存在的旋律。聆聽,聆聽,用靈魂傾聽。他舉高雙手,比出指揮的手勢。呼吸,呼吸,深呼吸。當腦海中的節拍與外在環境相契合時,靈光閃現,雙手倏地落下,開啟新的樂章。
眾多樂器一同發聲,樂聲震天咋響。隨著節奏起伏,指揮家雙手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時而輕緩柔和,如細雨綿綿;時而激情萬分,如波濤壯烈。
在他頭頂上,另一場璀璨靚麗的演出也正在上演。
斑斕眩目的波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打在舞台上,隨著指揮家的動作改變顏色。他一抬手,紅與綠就交織成仲夏的繁盛花園;下個節拍,橘與藍融為抑鬱的深夜與明月;手輕落下,黃與紫是尊貴的莊園晚宴;樂音抖落,黑與白形成歌德電影的喟嘆。
指揮家闔眼,完全浸淫於樂音之悠揚。七彩虹光灑落在他身上,彷如頓悟的隱士、上帝的天使長。此時此刻,他是超越萬物生靈的存在,他操控一切、擁有世界。
當靈魂被藝術充盈之時,他知道何時該停止。
旋律越趨激昂,最終止符在高潮,留下韻味無窮。
指揮家汗水淋漓,汗珠順著頸項曲線滑落,溽濕的幾綹髮絲貼平在頭皮上。他重吸一口氣,將氧氣灌入肺部。他睜眼,有那一霎那,那對深邃的雙眸顯得迷濛,彷彿他還沉浸在音樂的回韻裡。後來他甦醒了過來,雙眸回覆神采。這代表他從演出當中獲得靈魂上的昇華。
指揮家轉身,給聽眾敬禮。他耳邊傳來如浪的掌聲,振聾發聵。
儘管這場演出沒有觀眾,更沒有樂團。
III. Oғғᴇʀᴛᴏʀɪᴜᴍ #雕像
追尋者進入教堂內,用他最熟稔且幹練的步伐潛入,輕盈而優雅,像隻雪地中的精靈。但室內過於寬敞,跫音依舊迴蕩在偌大的空間裡。
光線從教堂穹頂射下,照亮整個空間。內部由大理石搭建而成,但也失去了色彩,只剩一片潔白,和偶爾構成陰影的灰階。
他沿著陰影邊緣潛行,試著不要踏進光線照耀之處,似乎是害怕因光線而暴露行蹤。
越接近中心禮堂,音樂就越清晰響亮。他很確定樂聲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透過平台和樑柱相連的陰影,他到達了禮堂門外的位置。追尋者側身躲在門口處,小心翼翼地向內部望一眼。
四支高腳蠟燭燃燒著,火光是亮白的光點,遠處平臺上的光如河瀑流瀉。儘管只有黑與白,但此景可說是藝術之顛,言語無法形容的壯闊美麗。
許多尊人像在平台上,他們的動作看來像在正在演出,只是忽然被停止了。
追尋者知道他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
頓時,一頭獅鷲迎面撲來。牠發出聒噪長嗥,尖銳腳爪對準了追尋者臉部攻擊。他靈敏閃身,蹲下勉強躲過突襲。獅鷲繼續向前飛,在空中畫了個弧,然後直線攀升。
這時追尋者才看清楚了那頭獅鷲是大理石做的,一尊會動的大理石雕像。
獅鷲從高空向下俯衝,發動第二波攻勢。他掏出身上的匕首,準備迎擊。霎那間,傳來石塊撞擊的聲響,如雷貫耳。
周遭所有石像都動了起來。
IV. Cᴏɴғᴜᴛᴀᴛɪs #錯誤
這是不知道第幾場演出,指揮家絲毫不感到疲倦,耽溺於自己的夢幻世界裡。
雙臂持續在空中揮舞,順著那聽不見的旋律。
驀地,他停止了。他緩緩地睜開雙眸,眼裡充滿詫異和困惑。他再仔細聆聽了一次。聆聽,聆聽,用心聆聽……
沒錯,一個演奏錯的音符,一個不該被放在那個位置的音符。
這個音符,太噪雜,太混亂,破壞了世界的法則。困惑逐漸轉為憤怒,指揮家望向玫瑰玻璃窗灑下的光,有罌粟的紅、碧空的青、落日的橘、夏藤的綠。這些色彩對他而言也過於雜亂,就像那不協調的音律,在心底留下傷口,灼燒般地刺痛。
一絲怒火竄起,在胸腔間焚燒。燒穿了肺,燒盡肋骨,烈焰蔓延至全身。
形體猶存,靈魂已然只剩灰燼。
啪地一聲,他把指揮棒折斷。
上方的光瞬即失去色彩,黑白如爬藤蔓延至教堂每一處,迤漸擴散到世界所有角落。紅花不再鮮豔,碧空失去蔚藍,萬物被奪走色譜。
上頭紛斕的光海也失去傲人的繽紛絢麗。光海褪色,只留黑白。指揮家抬頭看向被同化之後的藝術品,光的浪潮輕柔地擺動,幾乎能感受到海風吹拂。
指揮家相當滿意。
只不過這世界似乎少了什麼。
V. Sᴜ̈ssᴍᴀʏʀ #血漬
一個人影蹣跚地步出教堂,他瘸著一條腿,身上流著灰黑血徑,身後的漆黑之門註定為他永久闔上。
傷口刺辣作痛,追尋者終於體力不支,癱倒在雪地上。
他盯著一望無際的蒼白——也許他命定找不到他追尋的事物,又或者他追尋的事物根本不存在。這個想法令他背脊一陣涼。
他絕望地長歎,傷口持續滲血,血水噴濺,如花盛放,在潔白雪地上染下美麗複雜的旋狀花紋。
他看了看,讚嘆自然之巧妙,沒意料到不經意的一摔,能創造如此靚麗之斑紋。
他找到了他追尋的事物。
看似無止盡的追尋,終於來到終點。
他一直以為追尋的是色彩,其實不然。他要找的,是自我的昇華。
他轉頭望向教堂門口——記憶湧現,他曾經在那舞台上演出最完美的藝術,他曾經那麼光鮮亮麗,他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完美無瑕,如那靄靄白雪。
就像造物主不滿意自身的造物,科學家不承認自己的發明,指揮家抹煞一切,為了重頭來過——
為了抹滅一切污點。
他需要的,是接受挫敗。就像現在,橫倒在雪地裡,表面上他一無所有,但實際上他擁有所有。
那曾經不可行的,如今看來十分優秀。那曾經盼望的,如今看來相當可笑。
不協調的音符,就像雪地裡的血漬,或許是一個錯誤,但錯誤為絕對的黑與白的增添多樣的灰階。
唯有錯誤,才能成就巔峰。
追求完美,是突破的障礙。
追尋者起身。他決定從此不再稱呼自己追尋者。他曾經是指揮家,今後也會是。他還記得斷裂的指揮棒在哪裡——
他會讓世界恢復色彩。
(全文完)
(2020/01/21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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